(原标题:韩江毁了《素食者》?)
韩江取得2024年诺贝尔文体奖,定期引发了媒体狂欢。前年获奖的挪威男性剧作者福瑟可莫得这样吵杂。亚洲+女性,就是流量的来处。尤其是女性方针,成为解锁韩江的全能钥匙,它指向的是对男权的抗击。若是说还有第二把芝麻开门的口令的话,那就是韩国光州惨案的烙迹,带领了韩江反对暴力的趣向。统统这一切,传闻皆长篇大论体当今她那本最驰名的《素食者》一书中。
《素食者》
韩韩江 | 著
胡椒筒| 译
磨铁| 四川文艺出书社
2021年9月
早在获诺奖之前,这本书就因取得有“诺奖风向标”之称的海外布克奖而风行一时。该奖评委会主席博伊德·唐金称,《素食者》“以发怵又优好意思的笔调,描述了一个普通女性对牢牢敛迹我方的统统相沿传统与想想的抗击。在一种既抒怀又扯破的文风之下,作品揭示出这种横蛮对抗对于女主东谈主公和她身边统统东谈主的冲击”。在这种女性方针视角之下,他又说:“这本凝练、细巧而令东谈主不安的书将历久萦绕于东谈主心,以至深刻读者的梦中。狄波拉·史姑娘精确的翻译,正巧对应了演义每一处峰回路转的妩媚与恐怖。”
在这里,唐金犯了一个不应有的舛误,他颂赞了这部演义翻译得很精确。而事实是,史姑娘在翻译韩江的《素食者》时,为顺应泰西阅读真义增加了广大的修饰语,颇访佛于把卡佛的作品翻译成了狄更斯立场。这随后在韩国还引发一次公论颠簸。唐金缘何在一个有所准备的讲话中插入一个我方并不领会的评价段落,如故一个谜。看上去他的统统评价皆艰巨带有个东谈主钤记的感受,更像是一种套话,可以用于绝大多数女性方针作者身上。
韩江本东谈主也在领奖致辞中说:“我在写稿时,持续会想考这些问题:东谈主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进度?若何界定千里着安宁和淘气?咱们能在多猛进度上理会别东谈主?我但愿《素食者》可以回复我的这些问题。我想通过《素食者》刻画一个誓死不肯加入东谈主类群体的女性。”《素食者》是在展示一个“东谈主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进度?若何界定千里着安宁和淘气?咱们能在多猛进度上理会别东谈主?”的故事吗?通过布克奖以及接下来的诺奖,对于这部演义的评述基调还是产生:女性方针对暴力的抗击。若是再引入其他关节词,那应该是围绕女性方针与暴力而张开的——理会他东谈主之难,以及对淘气的界定。《素食者》竟然是在请问这样的母题吗?这似乎是一个傻问题,既然作者与评奖委员会皆这样认为,那它自然就是。又何啻作者与评奖委员会,险些统统的文体评述家皆这样认为。
不外,事实不是这样认定的。
一
咱们先来看一下《素食者》的中枢内容。这部演义共分3章,最精彩的是第二章《胎记》,内部充满了乱伦、性倒错、野兽方针的东谈主体绘图以及疯癫好意思学。女主东谈主公英惠因梦见滴着鲜血的肉林而决定茹素,变得对世间的一切淡然,且习尚向生分东谈主展露赤身(这是第一章的主要内容)。接下来,英惠与丈夫离异,她的姐夫对她产素性幻想,提出在她身上描述鲜花与植被,并拍摄了下来。她臀部的绿色胎记尤其让他兴隆。但英惠并不应承与他作念爱,她仅仅心爱那些鲜花与植被——以及身上涂抹了这些油彩的男东谈主。姐夫于是也让颜色在我方肉体上造成访佛的图案,与英惠淘气交欢。没猜测被细君仁惠撞见,把他二东谈主皆送进了神经医院。
终末一章主要讲的是,姐夫没被认定为神经病,与仁惠离了婚。英惠则因精神别离而被禁闭调治。她幻想我方是一棵树,持续打倒立,嗅觉我方扎入了土壤中,透澈掀开双腿,让胯下盛开出花朵……她启动绝食,被强制插管导致大出血。著述的终末,英惠被转院急救,姐姐仁惠也在开出神经医院的救护车中,“目光幽暗而执着,像是在恭候着回复,不,更像是在抒发抗议”。
这是一个灵通式的甩掉。演义的灵通与邋遢性,会增加其艺术性,因为东谈主们会脑补与合理化很厚情节。经典从来皆是作者、评述家与读者共创而生。但对一部新作品而言,通常又要建构意旨才智成为经典,也就是需要一定的笃定性价值。若何拿执分寸,是个磨真金不怕火东谈主的活计。韩江也必须突出这个山丘。
这部演义到底要抒发什么呢?
韩江说过,这本演义的创作灵感来自韩国作者李箱条记中的一句话:“我认为,只消东谈主,才是(信得过的)植物。”她在1999年发表的短篇演义《植物细君》是个更为简便的故事:细君身上倏得有了淤青,并渐渐扩及全身,“她的大腿上长出了粘稠的白色根须,胸脯上开出了暗红色的花,浅黄、结实的花蕊穿出乳头”。她终于变成了一棵盆教训物。
《植物细君》
韩韩江 | 著
崔有学| 译
磨铁| 四川文艺出书社
2023年3月
与《植物细君》险些同期的作品,如《童佛》《傍晚时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面容》和《红花丛中》,则更写实纯正,东谈主物内心的纠葛、庸常生存的龙套在她笔下自然且生龙活虎,莫得那么多流行元素的借用和对文体政事正确的迎合。但这样的故事总体相对乏味,需要耐烦参加。自后似乎是从卡夫卡处鉴戒的灵感,她启动转进于歪邪的奇不雅,尝试一些奇幻践诺方针的突破。叙事变得美丽起来,行文也愈加带有闲居演义的立场。但践诺感越来越像水面上飘零的油,有着显然的分层。《素食者》就体现了这样的进化与雕残。
更凸起的变化是,韩江启动在作品中掺入女性方针、生态等愈加契合海外文体奖项的话题。如南开大学文体院辅导郝岚所说:“‘海外化’的获奖者本应愈增多元,却可能不外是幸存者法规的一个规则——只消相宜主流话语特征的边际文体,才可能被‘祝圣’。因此《素食方针者》诚然并非作者最佳的代表作,但更具有话题性,因为它包含了西方读者和评述界自文化干戈以后最为明锐的诸多因素,以至是过于政事正确:和‘死白男’(DWM,兴味是DeadWhiteMales:‘故去的、白东谈主、男性’)作者相对应,韩江是一位谢世的东亚女性;演义书写的女性变装、父权专制、生态、肉体、畸恋、素食、疯癫、变形以及千里默的抗击,均可以在一套西方既定的话语体系中得到阐释。”
韩江在一次采纳采访中说:时隔多年,我有契机重读了《素食者》,我倏得觉醒到线索才是这本演义热切的中心。写演义是一个非凡复杂的历程,就怕跟着时期的推移,我方才智相识到其中的意旨。
这是一种过后解说。换句话说,她在写稿的时候,还并莫得这样的解析。意旨是“跟着时期的推移”在过后建构起来的。
二
《素食者》的3个部分原来各自孤苦,是在不同时代写就和发表的,自后韩江把它们长入在一个长篇中。其实咱们可以很显然看出每一部分想要叙述的主题有别,其中还有显然的冲突。
比喻最被文体评述家津津乐谈的第一部分,对男权暴力的渲染比拟充分。军东谈主降生的英惠父亲更被认为隐喻了光州事件中诛戮的军警。但在第二部分中,英惠的姐夫却以东谈主体的鲜花彩绘赢得她的内心:“就在她套上牛仔裤,拉锁拉到一半的时候,倏得朝着虚空扑哧笑了一下。‘笑什么?’‘底下皆湿了……’”对世间淡然的英惠在这一章里有了发自肺腑的笑貌,她以至认为我方不会再作念那些恐怖的梦幻了。在这里,不仅莫得男权暴力的影子,且被绝大多数读者认为鄙陋的姐夫,又成为了英惠的救助者。谁是阿谁压迫者呢,其逻辑指向应是将英惠视为病态因而强制将其送入神经医院的姐姐仁惠。
前两章的主旨还是有了弘大的割裂,到了第三章则更进一步。阿谁压迫英惠的姐姐,莫得任何反省掉被自然归类于英惠的同盟,在书的甩掉亦然她透过救护车的窗户谛视着熊熊毁灭的树木,“仿佛在恭候谜底,仿佛在抗议什么”。
韩江说:“我以为整部演义皆是在恭候谜底和抗议。”这黑白常讨巧的言语战术。如上所述,它相宜经典文体所需要的邋遢性。可是姐姐是在恭候什么谜底,又是在抗议什么呢?韩江能给出一个与三章内容皆不矛盾的价值点吗?
韩江终末给出的是一个分层的解说:“这本演义的线索许多,比如东谈主类的暴力和休止暴力;对正常与淘气的发问;咱们大致理会谁的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女性悲鸣的声息。”这本书的英文译者黛博拉·史姑娘暗示,韩江是要在一个暴力横行的寰宇,探索创造一个随意寰宇的可能性。
在《素食者》中,想要变成植物的英惠代表了一个随意寰宇。这应该亦然韩江在孤苦写稿该书第二章《胎记》(又译《蒙古斑》)的时候想要抒发的内容:英惠誓死不肯加入东谈主类群体,她对通盘寰宇皆是淡然的,除了艺术家姐夫给她提供的东谈主体彩绘以及奠基在其上酣嬉淋漓的性爱。这里真实有对正常与淘气的发问,英惠不与丈夫作念爱、与寰宇禁止、对众东谈主露馅肉体、心爱植物、与姐夫因东谈主体彩绘而合二为一……
若是单独看《胎记》一文,这样的立意自然是没问题的。这可能亦然它取得第29届李箱文体奖的原理,因为它突破禁忌与惯常的解析想维。但《素食者》最大的问题是,它将三章孤苦的内容长入为一篇,到了第三章她又展示了神经医院许多其他病东谈主的推崇(比喻受害休想患者总系风捕影指控别东谈主包括主治医师在打她),这些病友与英惠并非相对立的存在,她们是同类。英惠坚决绝食而死的看成加深了病态感。这就泯却了正常如故淘气的疑问,英惠就是《素食者》中点名的精神别离与厌食症。这不是“正常如故淘气”与“咱们能理会谁”的分层,这就是一种拉郎配的反覆无常。
即等于精神别离与厌食症,自然也可以书写出“咱们能理会谁”的感受,尤其在情绪学还部分隐私在伪科学的暗影下(比喻将统统的精神症候皆归于童年一个不对格的母亲以及用精神分析法调治重症精神疾病患者,这些皆已被主流医学界所摈弃,但在辨认脑科学的情绪学界还大行其谈),想要推崇出这种倾向其实也并不难。但韩江在写稿《素食者》第三章的时候,似乎并莫得太多这种成见,她更多想展现一种歪邪的奇不雅。
需要再度强调的是,若是英惠代表了一种“随意寰宇的可能性”,她的疯癫仅仅世俗的偏见,那么“女性悲鸣”与“男权暴力”的视角又变得很好笑,因为该书最大的“邪派”姐夫代表的不是“男权暴力”,而是英惠的救赎者;女二号仁惠代表的也并非与英惠一体同悲的“女性悲鸣”,她是破碎随意寰宇,将英惠送入神经医院存续所谓暴力生存的元凶。是以甩掉让仁惠恭候谜底和抗议,就显得很反讽。若是一定从女性方针角度去解读它,那它似乎带有某种高档黑的颜色。
韩江似乎也不是很明晰我方想要抒发什么,她仅仅有一种写稿的技法,要在著述的甩掉引入一个灵通式的可以引发读者瞎想的空间。
该书第一章对于“东谈主类的暴力和休止暴力”的叙事,也带有一样想自然的生硬植入与迎合。英惠的父亲杀狗、免强英惠吃肉……与她向往禁止东谈主类的所谓随意寰宇有因果关系吗?全书并莫得推崇出这少量,它更多是一种弱揣摸;而阿谁滴血肉林梦幻,受到了韩江更多的强调,它无疑也更相宜精神别离疾病的基因遗传与突发特征。奇幻的内容需要有坚实的社会践诺作念基座,作者需要通过情节的铺垫展现某种因果性,而不是在文本以外强行升格。
至于将光州惨案与《素食者》揣摸起来的文体评述,更是不解是以。惠仁想要与东谈主类禁止,成为植物去赴死,到所谓的随意寰宇,这种对死活的解构,逻辑指进取一样会消解对光州诛戮的反想。
三
许多媒体在报谈韩江获奖的音信时,引述了诺贝尔文体奖评委之一的艾伦·马特森(EllenMattson)的话:“寰宇上到处皆黑白常优秀的作者,你需要更多的东西才智成为获奖者。很高深释那是什么。我想这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纵欲方针者称其为清白的火花。对我来说,这是我在写稿入耳到的一种声息,我在这位特定作者的作品中找到了,而在其他任何场所皆找不到。”
这种论调在文体评述界颇为主流,但它近乎反智。东谈主有话语本能,资质亦有各别,但精粹的写稿技术和意旨建构,显然需要后天的刻意练习,它绝非与生俱来。“清白的火花”诚然有之,但那更多是可以练习后的涌现。好的演义可能各有不同,诚然“很高深释那是什么”,可是你对一部用翰墨抒发的作品必须造成翰墨评价,不然你就是根底莫得相连它的精微之处。让文体评价接近于一种玄学,它实质的遵循就是莫得表率:一部作品的好与坏我说了算,我就是表率。最可悲的是,你我方的表率又持续傍边互搏。
在一个复杂社会,通识解析还是成为文体书写者的基础辅导,但践诺却是他们仍然顽固地在一个自闭的评价体系里无牵无挂。这是文体靠近的最大危境。文体早已不是文体圈可以单独把持评价的限度,是时候有跨学科与更多元的评价视角介入了。
好音信是,意旨终究是可表述、可辨析的。许多时候,意旨建构发生在书写完成之后,作者本东谈主与评述家通常会赋予文本根底不具有的价值,它是生硬的,以至和演义的叙事相冲突。
更早些时候,韩江说,以女性方针的视角看待《素食者》可能会比拟狭窄。但跟着媒体采访与文体评述的指向性越来越显然,她又采纳了“女性悲鸣的声息”这少量。文体的意旨从来皆是一个共创的历程,仅仅这一次,韩江与文体评述界试图为《素食者》赋予的价值,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反覆无常的怪物,一种不自愿的废话连篇。
若是不看这些评述,我对《素食者》的评价会更高。一部可以的作品,被作者、评委与评述家强行升格的意旨建构给毁了。
若是抛开女性方针与男权暴力视角,那么《素食者》就有了更复杂的意涵,一个鄙陋的艺术家反而是随意寰宇的救赎者,他敢于冲破伦理的敛迹;一个青睐着妹妹的姐姐却恰是暴力的元凶,但她终末还执迷不反……自然还可以有其他的解读,但终归好过烂大街的政事正确语汇——尤其是这部演义的初志与最终指统一不在此。
可是还是来不足了。《素食者》的价值指向还是被他们固定住了。
东谈主类自我合理化的才智是无穷的,保持解读的灵通性,才可以让一个闲居之作无穷升华,一部反覆无常的演义也可以被脑补出更为复杂细小的好意思感。这就是文体的奇妙之处,亦然它的退步之处。它就像任东谈主打扮的小姑娘,如橡皮泥可圆可方。
文体早就该祛魅了。